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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雏鹰

茉莉格桑没有回答。

她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面带笑容的慢慢啜饮，仿佛，一个忆起了美好时光的寻常妇人。

但达里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门外，雪更大了。

之前沉静下来的风，也苏醒了般的，开始撞击所有它能触及的墙壁，一次又一次，宛然一头不知疲倦和疼痛的疯兽。

“对不起。”

终于，承受不住压力的达里，低下了他“骄傲”的头。

“我不该自以为是。”

“不该强词夺理。”

“不该……”

“米里将我视为亲人，我却……却……”

“我是个混蛋！”

“我……”

说到这里，达里的声音，有了哽咽的调子。

他只是个未满十二岁的孩子，与米里相处的四年，已等于他三分之一生命。

如果还有别的选择，他一定不会同意放弃，这个陪着他走过所有痛苦，却从未有过抱怨的兄长。

如果……

“没关系，孩子。”

“每个人，都会在孩提时代，走一些弯路。”

“趁着年纪尚小，收获一些教训，未必是坏事。”

“毕竟，比起成年人，大家都更乐于原谅不懂事的孩子。”

“只要，你踩伤的，不是别人的心。”

茉莉格桑笑了。

堆叠的皱纹，像一朵即将绽放的布里苏花。

达里是伦巴的儿子，只凭这一点，她便不会对他的恳求视若无睹。

“会让人看出来的聪明，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聪明。”

“能令你骄傲的赞美，只会成为你前行道路上的新的荆棘。”

故人已逝。

即使作为朋友，她也有义务代替伦巴，给这个自以为是的孩子一些告诫，教会他必要的处世之道。

“典籍可以让你学到知识。”

“磨难可以造就强大意志。”

“但并非所有人生财富，都能一蹴而就。”

“它们中的一小部分，需要磨损岁月，于积累中慢慢浮现，一大部分，需要你在摔倒之后，爬起来，一边舔舐伤口，一边总结经验，铭记教训。”

说到这里，茉莉格桑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温妮。

达里几乎没读过书，他所掌握的知识，皆来自生活，或者说，来自于他对身边人的模仿。

他太早的经历了磨难。

那些磨难造就了他的不屈，也泯灭了他对底线的坚守。

他可以为了达成所愿，背叛应当守护的人，拱手最喜欢的东西，舍弃尊严，甚至，利用自己曾经的信仰。

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引导者，他必然会走上歧路，初达目的时，侥幸收获的那几滴甘露，终将酿成夺走他性命的剧毒。

而温妮，则恰与达里相反。

她读过很多书，在历史和药学方面的造诣，连格桑塔的几位贤者，都不敢妄称能望其项背。

但她遭受的磨难太少了。

或者说，幼时的遭遇，让所有选择她的人，都本能的结成了密不透风的茧，将她护在身后。

她品尝过被父亲逐出家门的无奈，但几桑吉时后，她就幸运的遇到了前往塔基默克家族访友的自己，成为了自己的学生。

她体验过被送进试炼神殿的恐惧，但几天后，她就成为了最后的那个，走出神殿的神选之人，所有桑吉人的精神信仰。

原本，丧兄之痛，可以成为磨砺她性格的砾石，可现在……

磨难可以压垮人，也可以造就人。

不经历磨难，将意味着，温妮，永远都无法获得坚若磐石的意志，永远无法催发，第七朵龙神之花。

著名学者，海顿·萨尔西先生曾用天平，来形容桑吉。

他认为，神权和王权，是属于这架天平的，不可替代的筹码，至少要有一项强大，位于天平另一端的繁荣，才有可能被撬起。

放在几百年前，桑吉的全盛时期，一个不能催发第七朵龙神之花的候选人，并不会对桑吉产生太多影响。

可对现在的桑吉而言，新的格桑图克，已然成为了最后一根，力挽狂澜的锚索。

灾害频发。

猛虎环视。

王权遭疑。

如果，时逢如此困境，被称为“桑吉坚盾”的格桑图克，都没有诞生，那些觊觎桑吉的猛虎们，还有什么可忌惮的呢？

她不希望桑吉成为某些人的佳肴。

更不愿意看到，她的学生，温妮，成为野心家们的祭品。

是时候，把雏鹰推下悬崖，让它学会飞翔了。

茉莉格桑轻轻的叹了口气，强迫自己下定决心。

“刚才，达里说到，蚁族的黑心商人们，在恶意压低粮食的收购价格，在他的倡议下，平民们结成了抵抗联盟。”

茉莉格桑笑着抱起酒坛，给自己添满马奶酒，顺便，引起了话题。

桑吉需要粮食。

而以达里为首的蚁族平民们，恰好，有大宗粮食需要出手。

她打算，给两个孩子一个机会，让他们互相碰撞，并在碰撞中，学到自己欠缺的东西。

“是的。”

茉莉格桑的态度，让达里有些难以置信。

在他想来，她该给他更多的教训和难堪，以惩罚他之前的失礼。

“他们想用低于诏令的价格，收购我们手里的粮食。”

对达里而言，与温妮交流，显然远比应对茉莉格桑，要舒服的多。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

最终决定，遵从马尔斯对他的劝诫。

不精明的绕弯子，只会令人烦恶。

如果不知该怎么把话说的委婉，就用最直白的话，告诉别人你的想法。

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商人，首先该学会的，是怎么不让别人讨厌你，而不是从别人的口袋里，赚走本不该属于你的钱。

“贵族们垄断了哈吉塔大会的准入权。”

“长期从事货运生意的我们，没有销售这批粮食的能力。”

来桑吉的路上，达里曾设想过许多种，与桑吉的格桑图克交涉的立场。

激烈的。

精明的。

强硬的。

甚至是语带威胁的……

唯独，没有他现在正使用的这种，带了些许恳求口气的。

“你希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亲爱的达里？”

温妮知道，这是茉莉格桑对她的新考验。

作为格桑图克候选人，桑吉人的精神信仰，她有义务，将信徒们引离深渊，让他们免遭饥寒。

蚁族人急于出手的大宗粮食，用来解决北境的危机再好不过。

只是，要促成这件事，她不能显露急切，那样，不仅会让蚁族人伺机抬价，还会让那些觊觎桑吉的猛虎们，伸出试探性的利爪，阻挠这次交易。

温妮的疏远和冷淡，让达里本能的攥紧了拳头。

他必须促成这单生意。

否则，他辛苦游说了四年，才聚拢起来的那点宛若星火的支持，将在粮食商人们的胁迫下，化为泡沫。

“我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女士。”

“我的意思是说，塔基默克家族，会对这批粮食感兴趣的。”

“我们可以把货物送到他们指定的任何地点，并且，保证每粒格斯都干净饱满，价格，也比哈吉塔大会便宜三分之一！”

达里报出的价格，是他能接受的底价。

粮食的诏令收购价和商队劳务费用的总和，利润，已经只能用微薄来形容。

他太紧张了。

紧张的堆出了所有承诺。

如果，对方要跟他还价，他将再无退让余地。

“我可以帮你引荐。”

“但据我所知，前不久，塔基默克家族，刚刚自哈吉塔大会采购了大宗粮食。”

对塔基默克家族，温妮没有任何归属感。

除了米里，她不想跟塔基默克家族的任何人有瓜葛，连她的父亲，塔基默克家族族长，拉斯丁族长大人，都不例外。

因此，她根本不在意，塔基默克家族，能否自这次交易中获利，她考虑的，只是如何用最低的代价，解决灾害给北境造成的危机。

“如果你急于将这些粮食出手，塔基默克家族，恐怕不是最合适的买家。”

就像余吉尔家族的第九任族长，尼古拉德·森·余吉尔大人说的那样，所有的政治家，都是好商人。

这一刻，从未接受过商业教育的温妮，毫不生涩的展现出了自己卓越的谈判技巧，以压倒性的优势，将达里逼入了死路。

“除了塔基默克家族，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哪里，会需要这么多粮食了。”

酿酒，是塔基默克家族的主要产业。

为供给各国酒庄需求，塔基默克家族每年都会自哈吉塔大会采购大宗粮食。

若是寻常年份，桑吉境内，的确不会存在，比塔基默克家族需求量更大的粮食买家。

但达里并不知道，突如其来的冬天，早已改变了这种局面。

“烦劳您为我引荐吧，女士。”

温妮的话，让达里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哈吉塔大会即将结束，他们，的确错过了最好的，把粮食卖给塔基默克家族的机会。

但是，他不想放弃。

哪怕胜算极低，他也不得不再拼一次。

为了那些信任他的人，也为了他自己的未来。

“龙神从不予人绝望。”

“他总会为虔诚者点亮灯塔。”

温妮轻轻的点了点头，端起自己面前的马奶酒，优雅的喝了一小口。

她没给达里任何承诺。

或者说，根本就不打算，把达里引荐给塔基默克家族的话事人。

“别担心，亲爱的达里。”

“我会帮你的。”

放下空碗，温妮微笑着站起身来。

“我有很多商人朋友。”

“即使，塔基默克家族，不愿采购你的粮食，他们，也能帮你走出困境。”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温妮刚好走到了达里的身边。

她拎起裙摆，俯身，把手搭上了他的双肩，用一句《箴言》上的祷词，结束了谈话。

“龙神洞察一切。”

“诸事皆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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