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阅读全文

第8章 乌鸦

格桑塔外，风雪仿佛小了一些。

女仆凡纳端了一只银质盆子进门，一言不发的放到了茉莉格桑的面前，待看清坐在她旁边的达里之后，眸子不自觉的凝滞了一下。

“对现在的我来说，西尔德太远了，孩子。”

茉莉格桑笑着摇了摇头，含蓄的拒绝了达里的邀请。

她这一生，只做过两次不符合她身份的决定，一次，是进入夜幕森林，另一次，是帮蚁族得到了整片大陆的认可。

这两次决定，都是因那个她所爱的人而起，也都让她付出了不堪回首的代价。

这是第三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请帮我把这个带回西蒙北科，交给司亚娜小姐，她会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世上，从不存在什么捷径和坦途，孩子，你父亲曾走过的荆棘，不该由你来重蹈覆辙。”

茉莉格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腰间的皮口袋，从里面取出了一块泛黄的月牙形兽骨，放进了达里的左手，然后，低头洗起了搭在银质盆子旁边的布巾，“神洞悉一切，并为信徒燃起灯塔，照亮黑暗。”

“我会铭记您的教诲，茉莉格桑。”

安静的坐在茉莉格桑旁边，等她帮自己擦拭干净脸上的污渍，给额头上的伤口涂了药膏，达里才缓缓的站起身来，态度恭敬的对她行礼，“圣战永辉，伤痕永耀。”

……

格桑塔顶，茉莉格桑安静的站在窗口，目送着达里的身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作为当今桑吉宰相的同胞姐姐，已故维多利安亲王的遗孀，格桑图克的引路人，茉莉格桑在整个桑吉的地位，都是极为显赫的，但她却没有任何朋友，无论走到哪里，都形单影只。

与维多利安亲王的婚姻，是源于上一代桑吉国王看重她家族的力量和智慧，有意让维多利安亲王接掌王位，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一向视爱情如生命的她，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没有欢欣鼓舞，也没有推辞拒绝。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一向沉稳冷静的维多利安亲王会突然变成一个将爱情看得比权力更重要的疯子，在与她成亲的当天夜里，带了相好的平民姑娘多娜私奔离开了坦尼城，将她一个人丢在了城堡中面对所有人的嘲笑和恶意。

新婚之夜，丈夫与平民私奔，这样令人尴尬的事情，若是放在别的贵族小姐身上，无外乎两种结果。

没骨气的，哭着跑回家族，让家族提出悔婚，然后在家族里安稳的待上两年之后，找个比自己家族差些的家族下嫁。

脾气强硬些的，则是会把丈夫所在的家族闹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让那家族想办法，把逃婚的丈夫抓回来，绞死那怂恿丈夫私奔的平民了事。

然而，茉莉格桑却并没选择这两种方式中的任意一种，她安静坦然的留在了维多利安亲王的城堡，没做任何让卡桑多斯家族为难的事情。

她接掌原本由维多利安亲王打理的生意，整顿城堡所辖的农场和农户，施舍穷人，修建工坊，训练私兵，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就把原本只能算是中等资产的维多利安城堡，经营成了桑吉境内首屈一指的富庶领地，令整个桑吉，每个提起她的人，都忍不住夸赞。

她的身上，没有被丈夫抛弃的自卑，也没有遭受挫折的偏执，她就像寒冬里的太阳，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温暖光亮，没有人能质疑她的身份，就算维多利安的爵位被王族收回废除，她也永远是人人尊崇，受卡桑多斯家族认可的茉莉王妃，已故的前桑吉国王，玛卡托大帝在临终前，给了她这样的评价。

“那孩子已经走远了，王妃。”

凡纳从阴影中走出，将一件厚实的斗篷，披在了茉莉格桑的身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达里消失的街角。

“他是伦巴的儿子。”

茉莉格桑轻轻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窗口，在一张铺了毛皮的软椅上，缓缓的坐了下来。

“他跟伦巴大人长得很像。”

凡纳一边陪茉莉格桑说话，一边往火炉里添了些木炭。

“我第一次见到伦巴的时候，还是在卡吉郡，那时候，他跟现在的达里差不多大。”

茉莉格桑已经上了年纪，开始变得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一些以前的人，以前的事，都是她喜欢提起的过往，其中，最多被她挂在嘴边的，就是那个叫伦巴的蚁族男子，她曾经的爱人，“那时候，我也还是个小姑娘呢，凡纳，你知道么，当时，看着他背了一口袋粮食，从只有那么小的一条石缝里钻过来，我真担心，他会被卡在那里。”

“是啊，当时我也想，他要是被卡在那条石缝里，会怎么办呢，会不会像传说中的蚁族人一样，用拳头把石头砸碎。”

凡纳是茉莉格桑的仆人，从她还很小的时候，就一直陪着她。

可以说，大部分发生在茉莉格桑身边的事，她都知道，虽然，她只是个身份低下的平民，不能算茉莉格桑的朋友，但，她却是最了解茉莉格桑的人，没有之一。

“我很想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那几年，留下了什么。”

茉莉格桑深深的吸了口气，仰起头，看向站在她旁边的凡纳，“但我不能，凡纳，我不能。”

“您已经为了他，背弃了自己的誓言，龙神也因您的背誓，降下了惩罚。”

知道茉莉格桑心中所想，凡纳心疼的抿紧唇瓣，跪下来，将一条厚实的毯子，盖在了她的身上，“世间善良，皆以爱起，一切邪恶，皆因爱终，您还有温妮大人，王妃殿下。”

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乌鸦，缓缓的落在了茉莉格桑的窗口。

鲜红的血，从乌鸦的左边翅膀滴落，染红了窗口位置的一小片积雪。

凡纳小心的打开窗户，把乌鸦放了进来。

“凡纳，我有些口渴了。”

原本正坐在软椅上看书的茉莉格桑，头也没抬的对凡纳吩咐了一句，仿佛，完全不知道有一只乌鸦，进入了她的房间。

“我去帮您准备马奶酒，王妃殿下。”

凡纳是个聪明的仆人，在任何时候，都能摆正自己的位置，清楚自己该做的事。

凡纳抱着还有大半罐的马奶酒，离开房间之后，茉莉格桑才缓缓的从旁边拿起一根精美的书签，夹在了她看了一半的书**，抬头，看向了已经摔倒在火炉旁边，奄奄一息的乌鸦。

“寒冷虽然痛苦，却能令你生还，温暖固然美好，死亡却常与之相伴。”

茉莉格桑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莫名其妙的说着这么一句箴言，起身，走近濒死的乌鸦，从它的腿上，拆下了信筒。

信筒中有一小块粗糙的牛皮纸，打开来，一个红色的蛇形印记，刻在了正**位置。

茉莉格桑微拧了下眉头，把牛皮纸丢进炉火中焚烧干净，然后回返软椅，拿起书，翻到她之前放了书签的那页，继续看了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凡纳抱了新的马奶酒回来，见茉莉格桑仍在看书，并未露出意外，只是，当她的目光落在地上，已经死透了的乌鸦身上时，脸色，稍稍变了一下。

这只乌鸦，只是伤到了翅膀，以茉莉格桑的医术，要救活它，并不是件困难事。

可茉莉格桑却并没那么做，只是放任了它走向死亡。

“拔下翎羽，丢到城外树林里去，天黑后出门，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茉莉格桑的目光，一直没从书本上移开，仿佛，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是，王妃殿下。”

多年相处，凡纳已经习惯了遵从茉莉格桑的吩咐。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很清楚，有一些事，不是她这种平民可以知道的。

贵族和平民之间，最大的差别，不是财富的多寡，而是贵族知道的越多，地位就会越高，平民知道的越多，却会死的越快。

格桑塔外，风已经停了下来，雪也已经不再飘落。

原本厚重的云层渐渐散去，温暖的光，笼罩了整个阿卡塔城。

孩子们结伴而出，在积雪的道路上奔跑，滑倒，爬起来，互相拉扯着大笑。

年迈的信徒们开始清扫格桑塔前的道路，虔诚的对着广场上的龙神雕像跪拜。

温妮把新写好新的书信放进信封，用火漆加盖了格桑塔的徽记后，交给了等候在一旁的信使。

“龙神与你同在。”

在这个信使之前，已经失踪了九名信使。

如果没什么意外，即将出发的这位，也将有很大概率死于非命，但就像茉莉格桑说的那样，她不能停下派出信使。

生活在桑吉北境的龙神信徒，需要配发粮食才能度过寒冬，如不经王族许可，就下令各城开仓，支持格桑塔决定的城主和家族，将会毫无意外的在之后几年，遭受王族的倾轧和迫害。

“愿倾身为火，驱一切黑暗。”

信使恭敬的在温妮面前单膝跪下，亲吻她的右手尾指，毫无畏惧地说出了自己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