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原本是按照盛唐时代的规矩实施夜禁，即日暮时分鼓八百声而门闭，但实行了一段时间发现，金陵城市坊不分，过早夜禁严重影响贸易交流和生产生活，尤其不便达官贵人流连出入秦淮河瓦肆勾栏，于是改为子正时分，鼓一百声而夜禁。

解除夜禁便沿袭盛唐故事，五更二点，鼓依次敲响，约至三千响，辨色而止。

距离夜禁尚有一个半时辰。

这时，刘宅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个穿着粗麻衣服的下人出门了。他左手挑着莲灯，右手抱着一个约有四角容量的酒斛，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黑暗而幽静的巷子尽头走去。

巷子两端的密探一边啃着蒸饼一边监视着巷子，看到有人出来，立即提高了警惕，但发现只是去打酒的仆人，便置之不理，兀自填肚子去了。

下人是端慕白派出去的。按照之前与卢郢的约定，他会安排人在陈记酒铺门口与卢郢接头。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下人挑着灯笼，肩上挂着满满一斛酒，晃晃悠悠地回来了，还哼着小曲：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

不消说，是端慕白教他的靡靡之音。

密探突然意识到，这人打酒竟然花了这么长时间？再看他踉踉跄跄的样子，便明白了，这人出去偷吃了一顿酒，骂道：好啊，回去等着主人揍吧！

下人顺利回到了刘宅，关上门，拴好门闩，再无醉酒姿态，一路疾走，来到了后院，端慕白已等候多时。

回来的所谓“下人”乃卢郢也。他和刘彭派出去的下人接头后便互换了身份。

“回来了？”端慕白风格与柴荣迥异，后者往往开门见山，而端郎迂回辗转，但善于引导，惯用眼神说话。

卢郢明白他想要听方才行动的结果，你不直接问，我便卖卖关子，于是抖抖身上的雪，盘坐到榻上，双手烤着炉子，自夸道：“哥哥，我发现我又多了一项惊世骇俗的技能。”

端慕白怔了一下，心想这小子又要自夸了：“嗯，开始你的表演。”

“难道哥哥没发现？我非常善于表演，今日演了两次酒鬼，皆出神入化，还顺便揍了那个密探一顿。如此，若是去宫里做个伶官，必能超越李存勖的宠臣敬新磨吧。”

“可惜这里没有奥斯卡奖。”

“什么，四克拉？”

“对，你是四克拉钻戒，价值连城。”

卢郢得意洋洋道：“那可不。”

“呃，我是说你表演入木三分，不过，你以为有几个帝王像李存勖那般任你掌掴？”端慕白泼了他一盆冷水，脸色一转，问道：“事儿办成了吗？”

卢郢嘿嘿一笑道：“那是自然。”

原来，从刘宅出去的下人带给卢郢一袋碎银和一张纸条，上面写明了任务：探查大理寺地牢。

卢郢辗转找到了大理寺丞刘彦贞。此人乃名将刘信之后，官不大，从六品上，但掌管囚犯罪罚的判定，是个肥差，他也没有浪费这个职位，暗中大肆贪墨受贿。

卢郢花了几两银子便问了个明白，地牢里关押着十几个死囚，柴荣乃其中之一。距离柴荣的牢房最近的死囚叫张秀才，因多年科考落榜，曾计划自尽，但考虑到自杀不仁，犯了儒家禁忌，便在半个月前，投毒害死了数次欺辱自己的破落户一家四口，成功将自己送入了大牢。

听完卢郢绘声绘色的讲述，端慕白轻轻地将双手抄在背后，并没有对他的表现给予积极评价。

卢郢一看不妙，怯怯地问道：“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只是道听途说，并未进到地牢实地考察。所以，里面究竟是何境况，我心里没底。”端慕白语气略显沉重。他深知卢郢的缺点，性格不够坚毅，关键时刻容易浮漂。

卢郢就像霜打的茄子，有点泄气，但马上转脸一笑，胸有成竹道：“哥哥莫忧愁，小弟已经有了主意。”

端慕白两条长眉往上挑了一下：你小子要是没几把刷子，救柴荣我也不会找你作搭档。

卢郢附耳告诉了他的计划。

端慕白并没有像卢郢那般兴奋，只是表示认可，双手插到袖筒中，轻踱几步，深沉道：“不过，目前，还不到暴露我的时候。”

卢郢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地道：“哥哥别忘了，俺精通画皮术，人称卢小手！”

端慕白露出了一丝笑容，算是给他忙碌的一天的一个肯定吧。

是夜，一切策划安排妥当，两人在西厢房同塌而卧，围炉说话，相谈甚欢。说起过往，唏嘘感叹；谈起未来，又不免怅惘，卢郢问端慕白：“救出荣后，哥哥有何打算？”

端慕白沉思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救出柴荣只是个开始。侯门一入深似海，卢郎你做好准备了吗？”

他是真的担心有一天，卢郢会不会经受不住挫折或者诱惑而迷失自己。

“准……准备好了呀。”卢郢一时被问倒了，他只想着救出柴荣，跟着两位哥哥谋个差事，娶个媳妇，侍奉好老娘，过上安稳日子，这辈子就圆满了。

“给你讲个故事。”端慕白道，“从前，有个书生名叫朱尔旦，迟钝木讷，屡试不中。后来他交了一个好朋友叫陆判，陆判明白朱尔旦心窍堵塞，作文不快，命中注定平庸无奇，于是便为他换了一颗好心脏，使他变得聪明果敢，高人一等，很快金榜题名，后来又给他丑陋的妻子换了一颗美人首。从此，朱尔旦意气风发，予取予求，走上了人生巅峰。”

卢郢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并没有听懂其中意味，来了一句：“我怎么没听过这个故事？”

“今日不是听说了吗？”端慕白轻笑道，这是后世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故事，他自然听不得。

“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哥哥是陆判，我是朱尔旦？”卢郢猛然惊醒，差点跳起来。

端慕白呵呵一笑，摇了摇头，用铁钳搅弄着炭火，目光深沉，语气坚定道：“如果唐国是朱尔旦，我要做的便是这陆判。”

卢郢似乎听懂了，似乎又没有。

只是，让一个人洗心革面容易，让一个帝国重生该有多难！

万事开头难，推动唐国“洗心革面”的第一步便是救出柴荣，名震江左。

……

三更过后，卢郢沉沉进入梦乡，端慕白却异常清醒。

他悄悄起身，披上暖裘，拉开了门，冷气席卷而至。他裹紧了裘衣，走到院子里，皓月当空，照着白茫茫的世界反射出莹莹透透的光芒。

他伸手将压在那棵梅树上的积雪摇落，雪簌簌坠落，也落了他一身，梅树没有了积雪的压制，枝干伸直向天空。

他站在那棵树前，怅然良久，心道：五年前那段情是该结束了，如今卸去重负，轻装上阵，梅树啊明春你盛开与否？

正准备返回屋内，忽然听到屋顶有响动，立时警觉戒备，旋即一道黑影从天空划过，扑棱一声落在了梅树上。

原来是一只鸱鸮。

不对，这不是普通的猫头鹰，因为它盯着端慕白一动不动，嘴巴被涂成了红色，十分醒目。再细看，它的腿上绑着一支小竹筒。端慕白明白，这是来送信的，便伸手去取竹筒，鸱鸮谨慎地配合着完成任务，并没有离去的意思，难道他在等回信？

回到房间，打开竹筒，果然是一封密信，上面写了几行字：

得知端郎回京，甚慰。已安排各色人等暗中使力，助君成大事。卢龙山阅江楼随时恭候。

落款为：雁商盟段情。

雁商盟，顾名思义，是以代北雁门关一带人口为主，散落在各国从事商贸的人组成的联盟。会员遍布各国，各行各业，触角甚至已深入皇宫禁卫。

盟主十年一轮换，如今的盟主乃段情，曾亲自到茅山邀端慕白下山主持雁商盟。他因要照料赫老，同时觉得时机未到，便未肯许。

今日刚刚逃出白紫楼时，天空绽放的那三声烟火，大概便是他们通告全城同胞端慕白回京的信号吧。

端慕白并不吃惊，雁商盟主动联络自己都在意料之中，而自己也需要雁商盟的协助，那么，助我救出柴荣，便是你们的投名状吧。

于是他返身回屋，写了回书，卷好塞入竹筒，绑到了鸱鸮的腿上。

鸱鸮似乎很通人性，等到他办好这一切，幽幽地盯了他一眼后，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雁商盟，这个神秘的组织，能助我扭转乾坤吗？

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