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找的那家网红店在小巷子的深处，店内的装潢竟是用了“赛博东方”的主题，霓虹灯带和店主从各处搜罗来的老砖瓦老木桌结合在一起，加上创新的中餐料理，着实让江语棠大开眼界。就连这里的服务员都穿着定制的旗袍，脸上画着赛博朋克的妆容，让人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越长，江语棠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影响”越小。就像盘古开天，自己却融入其中成为山川，任万物自由生长。江语棠也在一点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因为她发现在这个世界似乎已经不是书中的世界了。至少她身处其中，她有喜怒哀乐，也有五感六觉，她不是书中那个由三个简单的宋体五号汉字组成的“江语棠”，同样，她所见到的所有人，所见到的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这个世界在不断给她新的冲击和惊喜。

点的菜上齐了，几道花里胡哨的分子料理江语棠都叫不上名字，兴致也不是很高。这种菜说到底就是吃个乐子，拍照的功能比食用的功能大。徐玉和宋薇两个人根本没顾上吃，又是忙着给菜拍照又是忙着给江语棠拍照。最后徐玉挑了四张她比较满意的让江语棠发微博，三个姑娘你一口我一口吃了五六道菜，谁也没吃饱。结果吃完这一顿江语棠又拉着徐玉和宋薇吃了路边的蟹黄生煎、卤鸡脚、蟹壳黄、豆腐干……

江语棠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长：逛吃逛吃。

一直行至灯火阑珊处，在官堂街的街角，三个人一人抱了一只椰青倚在官堂河河边的石栏杆上吹着晚风，望着远处人影憧憧，江语棠突然想家了。

余唐的外婆是苏州人。

吴市的原型正是苏州。

小时候每个暑假都会去苏州住上一阵。玄妙观门口的广场上，总有外婆打着蒲扇牵着她买路边的麦芽糖。那时候的麦芽糖，卖糖的人挑着长扁担，两头各挂着一个用布盖起的笸箩，手上拿着一个钢铲一个小锤，一边走一边用小锤敲着钢铲，叮叮当当，刚走到街口就能远远听见。等卖糖人走到面前，外婆就递上两块钱的硬币，那人就放下扁担揭开布头，里面是一整块硬邦邦的麦芽糖。用小铲子抵住麦芽糖，小锤在铲尾一敲，又是叮叮当当一阵，麦芽糖被敲成小小的碎块，用塑料袋装上。那种麦芽糖刚入口是硬的，吃着吃着就变得又软又粘，江语棠的第一颗门牙就是被麦芽糖粘掉的。

后来外婆过世了，几个子女卖掉了在苏州的老房子，分了分家产。江语棠也没有再去过苏州。

回到民宿，因为明天早上很早就要起来工作，徐玉和宋薇早早回去睡了，留下江语棠在自己的房间辗转反侧。最终她从床上下来，坐在了窗边的榻榻米上，抱着枕头望着外面的庭院，愣愣地发呆，最后翻出手机的相册，看着今天玉姐在官堂河边给自己拍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她倚着栏杆，有些落寞地望着河水，不知有什么心事。

她打开微博，把这张照片发了出去，打开单词软件，一直背到昏昏沉沉靠在窗边睡去。

-

默哀结束，捐献者的遗体要被运走。

陆庭突然开口：“周主任，我有个不情之请。”

“怎么了？”

“我……她……她是我高中同学，我想单独和她告个别。”陆庭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声音带上了哭腔。

手术室里沉默了一瞬。

周主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陆庭的肩膀：“给你两分钟。”

手术室里只剩下他和她了。

陆庭小心地上前，轻轻地伸手抚摸着女子的脸颊，好像正在抚摸着恋人甜酣的睡颜。眼睛起了一层薄雾，陆庭喃喃道：“学姐……我怎么就，怎么就永远救不了自己珍视的人呢？”

“你看看你，总是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你是个大骗子，你以前明明说过你想在上海生活的，我等你等了这么久，你怎么，怎么这样见我？你怎么能这么见我！”

陆庭低下头，极力忍住自己的眼泪。

“小鱼儿。我是不是很可笑，直到最后才敢这么叫你。”望着那张睡脸，陆庭还能想起她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俯下身，轻轻吻上了她冰凉的鼻尖，“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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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庭猛地睁眼，唇上好像还有冰凉的触感。他再一次感到恐慌，蟒蛇缠绕着他，似乎更紧了一些。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凌晨三点。

因为那个梦，他睡意全无。

官堂街上的惊鸿一瞥，陆庭居然不自觉地喊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名字。可此时此刻被梦境巨蟒纠缠的他无比确信，梦中的那个女孩，官堂街上的那个女孩，电视上的那个女孩，就是同一个人，一个叫“余唐”的人。

戴上眼镜，把枕头在身后垫高，半倚在黑暗的宿舍中。再次在浏览器输入江语棠的名字，陆庭此时觉得江语棠或许是她的艺名。自己明明是个无神论者，为什么会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这次再搜索，倒是搜出了她的微博。

江枫语火对棠眠？

哪门子来的打油诗，好好的枫桥夜泊被改得乱七八糟。陆庭哑然失笑。点进去，十二点时她正好发过一条微博。

@江枫语火对棠眠V：棋罢惊觉换世，到乡已成烂柯。我身譬如朝露，红尘始在梦中。

配的那张图片，正是在官堂街。

陆庭瞳孔微微一缩。

他在官堂街看到的就是她！他越发确定江语棠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女孩，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梦中的自己似乎很喜欢她，还管她叫“学姐”？哪门子学姐？

陆庭可以肯定，自己从小学到高中都没有见过江语棠或是余唐这号人。何况江语棠的资料显示，他们是同一年的，陆庭小学跳过一次级，还比她高一届。但……

她也是月城石化的人？

月城的最西面是一片化工厂，离市区一个小时车程。化工厂和下属的生活区统称月城石化，是个小小的镇子，附属于月城的月湖区。月城石化的人员构成十分简单，不是厂二代就是厂三代，学出来的大多不愿意回去，没学出来的就跟在自己的父母后面继续给月城石化工作。月城石化是国企，工资不高，但是福利齐全也稳定，在这个小镇里足够一家人吃饱喝足。厂区里的岗位也是过几年就会有调动，所以大家的社交圈重叠程度很高。

陆庭反复思索，也没想出自己什么时候和江语棠有过交集。

心烦意乱间，索性下载了微博，注册了一个账号，关注江语棠。点开微博下面的评论，清一水儿在骂她。

@好巧不巧：哟，这才一个月就拗不动学霸人设啦，今天怎么没打卡英语单词了？不会是P图的素材没了吧，要不要我帮你找一点？

@国家一级杠精：楼上，人家今天学习语文了呢，这打油诗写得不错，和我小学的侄子有得一拼。

@处处闻：不明所以，不知所云，卖弄风骚，贻笑大方。

@巧克力永相随：@处处闻 牛，这才是文化人！

@江语棠今天糊了吗：每日一问，江语棠今天糊了吗？一天到晚在这里拗什么学霸人设，让我来掂量掂量你究竟几斤几两。

@-JUEN-：我看是半斤八两。

@王翠花里胡哨：评论区出书吧，书店没你们的书我不看，这不比江语棠的微博有意思？

……

陆庭翻了几条微博评论，反手把微博卸了。

放在手机里怕这些网友的蠢气溢出来影响了自己的智商。

卸微博之前倒是没有忘记把江语棠的那张照片存下来。照片上，官堂河灯火摇曳，少女的容颜被隐在光与夜的厮磨之中，只有一双映着灯影的眼睛透亮透亮，望着河水，好像在望着另一个世界。

棋罢惊觉换世，到乡已成烂柯。我身譬如朝露，红尘始在梦中。

陆庭躺在床上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那些黑粉根本不管江语棠写了什么都会踩她，而江语棠写的这四句却没来由地让陆庭心慌。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能读懂的，有什么在胸口呼之欲出。

“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这是丰臣秀吉的辞世句啊。

江语棠绝对不是网上所说的什么花瓶，她怎么平白写这样的句子？

她的睡颜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陆庭只觉得胸口闷闷地，胃痉挛又开始了。他压抑着自己，深呼吸平复心情。重新点进浏览器，搜索：总是做同样的梦。

某心理学网站告诉陆庭，通过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陆庭看见《梦的解析》四个字就关掉了网站，弗洛伊德有什么坏心思呢，他八成会说你有未满足的欲.望。陆庭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梦，生怕再读下去就会出现什么跌破三观的东西，退回了搜索页。

网上的回答可以说是众说纷纭，有老中医说这是心功能不佳、气血失和，又有人开始讲玄.学，好好的解梦给写得像恐怖小说一样。陆庭关掉了所有网页，暗骂自己是大蠢蛋，思来想去还是弗洛伊德靠谱，最终决定戴上耳机听两篇英语广播清清心。

梦魇的巨蟒张开了嘴，将陆庭一点点吞噬。朦朦胧胧之间，陆庭想，梦的两端，到底哪个才是梦？

-

江语棠一边刷牙一边把昨晚没背完的英语单词背了，打完卡，点开微博。

两条微博前后一百多条评论，全是楚巧巧的黑粉在阴阳怪气她，叫江语棠好生无语。自己半夜十二点发的微博，早上五点起的床，这些黑粉到底是不睡觉还是美国时间？

倒是凌晨三点多有个名字叫微博用户211109287的人关注了她，头像都是默认头像。

……不会又是黑粉吧。江语棠无语，想了想，反手移除了粉丝。这种人少一个是一个，粉丝数少就少吧，江语棠倒是觉得宁缺毋滥。洗漱完出去跑了两圈的步，回到民宿洗完澡正好六点一刻，徐玉和宋薇带着化妆师来了。今天拍的这一组就是日常风格，需要江语棠发在各个社交平台做成探店安利的，旨在摆拍出“抓拍”的风格，同时要对民宿的各种服务有所介绍，早餐也是其中一环。

这顿早餐江语棠吃得很伤心，但表面上还是要笑眯眯地。虽然说这家民宿的自助早餐做得很精致，可是顶不住甲方爸爸要求尽可能拍出他们的食物供应丰富，江语棠算是好好体会了一把满汉全席式早餐，平时一碗阳春面就解决的问题，今天硬是一盘又一盘地吃——奶黄包、汤包、蒸饺、粥、面、三明治、烤土豆……好像什么都吃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吃，吃得不好看还要重吃。一顿早饭从六点四十吃到了八点四十，吃到江语棠的胃里翻江倒海。上辈子被胆囊炎害惨了的江语棠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再吃下去要故伎重演，赶忙叫停，跑到厕所想催吐一番，谁料手法生疏，干呕了半天才呕出东西，胃里总算舒服了一些。

这也太磨人了吧……江语棠本以为今天的拍摄应该和昨天一样顺利，没想到一个早餐就被甲方整出这么多幺蛾子。

“一大早就折腾人家，真是的。”江语棠小声抱怨着，擦了擦嘴，去找化妆师补妆。

江语棠前脚刚走，后脚，从工作人员专用间闪出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姑娘，手里握着手机，小心翼翼地往员工休息室奔去，一边道：“卧槽，太刺激了，蓬蓬之前跟我说江语棠这个人有问题我还不信，这瓜一定要分享给她！”

除了早餐，后面的拍摄都很顺利，结束了上午的工作，江语棠一点都没有吃午饭的胃口了，还是宋薇找了一个网红餐厅，江语棠拍了两张照片意思意思，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在手机上看起了理论课的电子书。徐玉和宋薇两人忙前忙后倒是饿了，吃得正香，徐玉的手机突然响了。

看到来电，徐玉抬眼看了一眼江语棠，接通了电话：“小许总？”

“江语棠在你旁边？”

“在啊……”

“她到底干什么了？让她看微博热搜！把手机给她，我和她好好谈谈！”小许总在电话那头咬牙切齿道。

听见许无锋这么说，徐玉都懵了：“小棠昨晚和我还有宋薇在一起的啊？”

“哼，让她接电话！你想着怎么给她擦屁股吧！”小许总的声音让徐玉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什么事情能让小许总这样啊？

江语棠也懵了，许无锋真的发了很大的火，她都能听见小许总叫她看微博热搜。她咋了？新一期《TA说》还有三天才录制呢，除了这节目还有什么能让她上热搜？楚巧巧再整她也不至于三百六十五天盯着她不放吧？

这次还真不是楚巧巧授意的。只是人红是非多，人糊是非也多，之前江语棠被楚巧巧粉丝说背后有金主，早就有几个营销号盯上她了。加上《TA说》节目的热度越来越高，楚巧巧的脑残粉也大幅度增长，江语棠本人没什么粉丝，黑粉的数量倒是挺庞大。江语棠早上在厕所干呕的视频被转手卖给了某营销号，营销号立马打上了TAG赶着视频还热乎就发出去了。

#TA说选手江语棠疑未婚先孕

#江语棠背后金主

江语棠：……麻了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