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语棠又一次被下课铃并着闹钟一起吵醒。

今天她没有爬起来背英语单词，而是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愣。

她又梦见高中的时候了，梦见那段灰暗时光之前的光亮的日子。

余唐从小性格就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子，五六年级的时候为了长个子，一念之下跑去打了篮球，打着打着，就喜欢上了。初中的时候男生女生刚开始发育，学校里分为了三派，一派是早熟开始谈恋爱的，一派是保守地划清界限的，一派是脑子不开窍还没有性别感的，余唐是第三种。她天生就没有什么性别认同，只觉得大家不过是生理结构不同罢了，男生女生，有什么区别？抱着这样的心态，余唐和初中那些不带自己打球的男生展开了无数次火拼。一开始男生们都嫌弃余唐是个女生，技术又菜，可慢慢地打多了，余唐的技术越来越好，男生们也和她不打不相识，逐渐混在一起，到了高中也是如此。

课间和别的班打小比赛，余唐总是参加。

和高一（2）班的比赛，是余唐打的最后一场，所以她记得很深很深。那个个子高高、总是笑着的学弟，直到江语棠毕业都没再一起打过篮球，江语棠早就把这萍水相逢的缘分忘掉了，谁知道这几天又总是梦见。

有时候是江语棠第一人称，有时候是上帝视角。

站在上帝视角去看，经历了十多年人世沧桑的江语棠自然看出了那个不知名的学弟喜欢自己。只是那时候的自己觉得自己就是个糙老爷们，怎么会有人喜欢，也无甚小女儿的旖旎心思，活活掐断了白嫩小学弟的暗恋。

再加上，那次比赛后她受伤了。去参加作文竞赛的路上，她出了一场车祸，左腿被压断了，好在医生妙手回春，把她给治好了。只是这一病让余唐错过了竞赛的复赛，也让余唐错过了理想高校的自主招生。一直到高考结束，余唐的腿都是跛的，后来上到大学一点点恢复如常，只是左腿还是留下了病根，正常走路是无碍，篮球是绝无再打的可能了，当然，也再没有见过那个小学弟。

江语棠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个练的这个大号“余唐”先天幸运值就低，每逢人生重大场合就会遇见倒霉事，小学的时候拿到人生第一笔稿费就被贼偷了，中考痛经高考发烧考研胆囊炎，参加比赛被车撞，小说剧改直接死球了。靠，好气！

反正大号已经注销了，这个小号一定行！老娘要给江语棠改设定，给我把幸运等级改到SSS！

因为想起了余唐那些倒霉催的事情，江语棠一大早就气饱了，直到徐玉和宋薇来接她时她还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你今天怎么了？”江语棠一上车，徐玉就看出她情绪不佳。今天的平面拍摄在吴市，距离月城约莫四小时车程。以往江语棠都是在车上听英语和广播，今天却什么都没做。因为车程太远，公司派了个专门的司机，徐玉和宋薇一左一右围着江语棠，就见她撅着小嘴像个门把手。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打开微博，第三期的《TA说》是大前天播出的，江语棠这一期的表现不错，还得了一个前辈的表扬，因此网上的黑子也没闹出大风浪。再说之前楚巧巧和她的矛盾刚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没不高兴过啊？

“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我们这尊大佛啊？”徐玉推了推不说话的江语棠。

江语棠也知道不能把自己的气撒在别人身上，憋在心里也窝火，便道：“我就是昨晚做了一个很憋屈的梦，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呢。”

“什么梦啊这么憋屈。”徐玉怪好笑地看了一眼江语棠，她啊，果然还像个孩子一样，居然会因为一个憋屈的梦委屈那么久。江语棠的几分孩子心性让徐玉折服在了自己的母性光辉下，徐玉一个单身女青年倒是提前预习了养女儿的一二三事。

“我就是梦见自己成了个倒霉蛋，先是中考的时候在考场上痛经，又参加比赛的路上被车撞断了腿，再是高考前因为腿脚不好一不小心滑进学校池塘发了烧，好不容易，考研初试的时候相安无事，居然在复试的时候犯了胆囊炎，刚走出考场就被疼晕了……”江语棠鼓起了嘴，可怜巴巴地望着徐玉。

宋薇赶忙安慰道：“都是没发生的事情嘛不是，一个梦而已，小棠你别放在心上。”

徐玉也笑着拍了拍江语棠的肩膀：“在吴市的这两天就给自己放个假吧，我跟许总说我们明天晚上再回。吴市很多园林，风景不错，这次拍摄也在园林里，拍完了我们就好好逛逛。你是给自己压力太大，有些焦虑了。考研而已，姐相信你能考上。”

江语棠知道徐玉是在关心自己，转念又想，自己既然接受了江语棠的身份，也不再以余唐自称，那前世已矣，放下的放不下的也都不过前尘往事罢了，那些愧疚懊恼，不该绊住这一世的江语棠。

所以她也释怀了一些，对徐玉笑道：“谢谢你，玉姐。”

四小时车程，徐玉一边给江语棠讲这次平面拍摄的注意点，一边让宋薇查查吴市有哪些好玩的去处。这次拍摄分为两天进行，原定的是第二天上午拍摄结束后立刻回月城，但徐玉见江语棠有些焦虑，与其把下午的时间浪费在四个小时的车程上，不如姐妹三个逛逛吴市，晚上再回也不迟。司机这边也同意了。

这一次的平面拍摄是一家中式民宿的宣传广告，需要拍出两套不同的风格，一套比较传统，趋向于商业人像摄影，另一套打算拍成日常抓拍风格，需要江语棠在各个平台作为PLOG的形式发布，相应地，民宿也会进行转发宣传。这也是徐玉为江语棠谈下这个拍摄的原因，江语棠虽然参加了《TA说》，表现也差强人意，奈何楚巧巧这个小心眼的一直发疯了似地踩她，导致江语棠到现在也不过堪堪三万粉——公司怕数据太难看，还给她买了点。江语棠现在最不缺的是人气，最缺的也是人气。黑粉在微博上骂她的都不止三万条了，小江同学岌岌可危啊。

所以，既然江语棠的平面拍摄拿得出手，又有民宿那边买流量，何乐而不为？

这也是小许总的意思。

小许总的原话：江语棠那点水平，公司花钱我心疼，有人能给她买单也是她的能耐，不嫖白不嫖！

真是没眼看。徐玉摇了摇头。

她和许无锋算老熟人了，秦军和她是大学同学，许无锋想筹划娱乐公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学时候徐玉也是个追星少女，一有空就跟着自己那个做经纪人的表舅妈身后跑，秦军知道这一层后特意做了局请徐玉和许无锋见一面，给自己的小表弟支支招。徐玉大学毕业后跟着表舅妈做了一阵子助理，后来星动娱乐成立了，徐玉自然也来帮衬许无锋，成了星动娱乐的第一个经纪人。

那时候的小许总总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模样，说话待人都温温吞吞，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也是慢慢熟了以后，私下里才会放纵一些。结果江语棠来了以后，小许总居然直接在公司放飞自我了。

不过徐玉不得不承认江语棠很会做人，自从她来了星动娱乐，公司里的氛围明显活跃了，就连同事之间的小摩擦，江语棠适时地讲两句俏皮话，东边哄一哄西边哄一哄，都能给她掩过去。徐玉越带江语棠越觉得小许总的眼光还是毒，这么个人儿放在公司做个吉祥物也是好的。她技不如人，也不争不抢，叫人不会提防她针对她，对谁都是和和气气地，嘴巴又甜，就连徐玉自己都时常被哄得没脾气。

这样想着，徐玉望着倚在车窗上无精打采的江语棠，笑道：“路还远，你没睡好就休息一会儿，养好精神。”

江语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次倒是没有再做梦。

被徐玉叫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吴市，江语棠清醒了一下，民宿那边已经有人来对接了。装扮好后，江语棠在摄影师的带领下进入了民宿。民宿开在吴市知名的园林鹤兰园旁，构思是拍摄三套服装，一套是明制长衫，在鹤兰园拍摄，一套是旗袍，另一套是某小众设计师品牌的休闲装，这两套都在民宿内拍。广告的创意想做成古今对比拼接，第一套拍摄的就是明制长衫。

江语棠穿一身月白色长衫，搭一宝蓝色织金马面，梳堕马髻，斜插缠花发簪一支。江语棠不笑时还是有几分清冷的模样，捻着团扇半遮面，倒真有七分的深宅少妇之感。这鹤兰园始建于明初，彼时大乱初定，造园之事正处于停滞之态，而后随着明朝的发展，这鹤兰园也几经易主，经过数百年的翻修、扩建和重建，终于形成了今日的规模。复道交窗，碧波虹桥，鹤鸣上下，兰沁屋宇。园中倒是真的养了几只鹤，江语棠上去逗弄，它们竟不理人，还啄江语棠头上的绢花，逗得同行人都哈哈大笑。江语棠本身性子就好，如今镜头感也被锻炼出来了，无论摄影师怎么摆弄都非常配合，因此拍摄进行得很顺利，原本计划着两个半天拍完的工作，到晚上七点多居然已经拍完两套了，只需要明天花一个半小时把第三套拍完，工作就结束了。

在甲方的安排下，江语棠三人自然是住在民宿里。这家民宿的目标群体定位在中层消费者，住宿环境相当不错。整体的园林仿照鹤兰园的布局，从建筑到内装都透着古色古香的味道，又在其中融合了许多现代的元素。江语棠看了一眼，最便宜的房间住一晚上就要八百多，她一个小老百姓，出去旅游都是找个青年旅舍或者八十块的小旅馆随便凑合，一进房间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东摸摸西摸摸，叫徐玉都没眼看。

“江语棠，一个人的眼界是会决定一个人的上限的，看来我以后要带你多见见世面。”

徐玉的话说得不假，可江语棠骨子里就是个小老百姓啊，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玉姐，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社会阶层的跃迁是代际的，我爸妈就一普通小老百姓，我这阶层再跃迁也跃不到小许总那种层次不是？”

“……就你歪理多。寒门出贵子又不是没有的事情，你呀，就是太容易满足了！”徐玉恨铁不成钢地点着江语棠的脑瓜。

“知足常乐，知足常乐。”江语棠狗腿地打着哈哈，“你看我每天学习这不也是在积累文化资本嘛。”

“行了，今天表现不错，你收拾收拾，薇薇查到在这附近有一家网红餐厅，一会儿咱去吃顿好的。”徐玉哄小孩似地拍了拍江语棠的脑袋瓜，“你的那个微博也该营业营业了。”

江语棠自从下了微博，也就偶尔上去吃吃自己的瓜，微博上除了那条声明就是每天都在某贝单词上的打卡，惹得一群黑子在地下群魔乱舞说她拗学霸人设。江语棠也是怪无语的，APP打卡又不是她P的图，自己实打实背了单词怎么还要被说拗人设。不过她考研的事情算是打脸的底牌，怎么也得等初试后成绩出来了再说，所以江语棠也不打算解释。

但不营业，那些原本对江语棠只是眼缘好才关注的粉丝（当然江语棠这样的粉丝占了大多数）也在流失，所以，徐玉的建议也是没有错的。

江语棠匆匆洗了个澡，冲掉一身的疲倦，本想着既然是营业要不化个妆，可徐玉说江语棠自己化妆还不如素颜，衣服也给江语棠挑好了，生怕她把自己15.99包邮在拼西西上买的大妈两件套穿出门。

江语棠就穿着徐玉给她挑好的一件蓝绿色针织衫，搭配一条利落的牛仔短裙，蹬着一双高跟短靴，素面朝天地出门了。

江语棠反正没觉得自己多红，徐玉和宋薇也没觉得，各自戴了一顶鸭舌帽，江语棠戴了一个平光眼镜，口罩也没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吴市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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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哥，苟富贵勿相忘啊！”狗子乐呵乐呵地勾着陆庭的肩膀，另外几个舍友也满脸喜庆。

“狗子，苟富贵不应该是你富贵吗，指望我们庭哥干啥？”

“就是，你看看人家庭哥，保研直博，就你这本科生毕业，以**哥动手术你在旁边递刀！”

陆庭被一群舍友簇拥着，笑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不定狗子以后去开医院，咱还都是给他打工的呢。”

“算了吧，我学医本来就是我老子逼得，现在他也发现我不是这块料了，这不，支援了我股市五万块。我呀，打算毕业以后考个什么金融资格证，去证券公司干一票大的。”狗子哈哈笑着擂了一拳陆庭，“要出息还是我庭哥出息，以后我出去和人吹牛就说，我大学舍友，B大医学院博士，牛逼plus！”

“瞧你那德行！”

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地走在吴市的官堂街上，这里是一条老街，后来逐渐发展成美食、酒吧一条街，今天陆庭做东，请几个舍友一起吃饭，原因无他——陆庭拿到了B大保研直博的名额。

自从开始做那个奇怪的梦，陆庭就默默立下了做医生的信念。而这信念随着那个梦的反复出现逐渐变成执念，总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告诉他，那个女孩，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救的人。所以在医学院的这些年，陆庭比谁都刻苦，他害怕那个梦境成真。此时此刻他在一片恭喜声中，站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他却无法展颜欢笑。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种不甘和遗憾总也无法擦除。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从嘈杂的人声中钻入陆庭的耳朵：“玉姐，我下次再也不穿高跟鞋逛街了，呜呜~”

陆庭侧眼望去，一瞬间，心跳骤然停止。人潮汹涌，此刻于他却如空气，他踉跄上前想抓住那和自己擦身而过的姑娘，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余唐！”

可人潮冲走了她，她好像昙花一现，又好像那个真实到让人想哭的梦。舍友一把抓住顷刻间失魂落魄的他，问道：“陆庭，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含糊道，“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这会儿已经走远了。走吧，不管了。”

而已经走远的江语棠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边和徐玉宋薇说笑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人群摩肩擦踵，夜的灯光倒映在官堂街旁的河水中，灯火摇晃着又被河上乌篷船的小桨破开，好像从前世划到了今生。

江语棠收回了目光。

一定是错觉吧，不然，自己怎么会听见有人在喊“余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