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往下掉了多久，唐画徵重重摔到地上，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发现视线一片漆黑。

方才离凰染与自己一同掉下来，此时她应当在不远处。

于是，她往身边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个人的手。

“离凰染？”

那人动了动，没有作答。

唐画徵继续往前摸了摸，这回却摸到了坚硬冰冷的指环。

黑暗中那人的呼吸声淡淡。

“……是我。”

唐画徵的心微微一跳。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忽然有这样一个声音滚落，唐画徵忽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你是那个……”唐画徵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说，“……杀千刀的？”

“……我有名字。”那人顿了顿，“顾南雪。”

“哦。” 原来他叫顾南雪。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

“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黑暗中，顾南雪的语气有些调笑，似乎觉得对方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唐画徵。”

哦，原来她叫唐画徵。

又是漫长的沉默。

“你好像不爱说话。”

呃，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唐画徵在脑海中搜寻了很久，发现她和顾南雪貌似只有一个共同话题，于是，她脱口而出： “那日在长安竹篁……” 她的声音充满了期待， “你所使的，可是九重塔秘术？”

顾南雪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莫名觉得有些好笑，真是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一鸣惊人”啊……

“你不是押了十文钱，赌我有么？”顾南雪揶揄道。

“……”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唐画徵在心里腹诽，却终是没有问出口。

两人又陷入沉默。

“……你还在吗？”不知过了多久，唐画徵站起身来，向周围的黑暗问道。

“……你休息够了？”顾南雪在黑暗中吐出一句话。

“……够了。”

“那便走吧。”顾南雪也站起身来。

他这是，在等她休息？

唐画徵试图向前走去，可周围除了黑暗一无所有，她完全无法辨别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到原点。

突然，顾南雪的气息靠近，往她手心里塞了个东西。唐画素手一握，发现手心里，竟是一根小小的细丝。

“此处太黑，你最好不要离开我。”

她的心一动。

她顺着细丝的方向，跟着顾南雪走去。这个地方很空旷，也充满了阴森的感觉。这里大约已是邙山古墓群几丈深的地底下，埋藏着千古亡魂的怨气。

整个空间，除了漫无边际的黑暗，只有脚步踩出的树叶的沙沙声。

顾南雪感到周身寒冷。这样看不到头的黑暗，仿佛与死亡一样长的黑暗，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如同记忆中，那个冰冷的房间，漫长的黑夜，孤零零的自己。

直到指尖的细丝微微一动，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有一股青涩又坚定的力量。

此时，自己不再是一个人。顾南雪紧了紧丝线。

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两人的眼前出现一道剧烈的白光，刺的二人睁不开眼。

两人适应了一下视线后，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那片黑暗空洞的空间，眼前的视线哗然敞亮。

能正常视物之后，唐画徵看向身侧，发现顾南雪仍近在咫尺。原来，漫长的黑暗中，他们未曾离开过彼此身侧。而那根细小得几乎不可见的丝线，还牢牢握在自己的掌心。

此时，顾南雪也看向唐画徵。发现彼此对望之后，两人均尴尬地移开了眼。

此时两人才看清自己所身处的地方。

那是一个极高极空旷的封闭空间，四周的黄土墙壁上，是一个个洞穴，每个洞穴里，都坐落着一尊神佛的雕像。大约有三千诸佛。

四周这种雄浑的力量逼迫过来，二人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和心事仿佛都被暴露在三千佛陀的注视之下。

而两人的周围，被一圈圈高低不一，错落有致的蜡烛所包围，那些蜡烛不停地变换着位置，让二人难以辨明方向。

“少侠从何而来………”

突然，在这样一片死寂的空间中，一个沉稳而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两人吓了一跳，抬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这时，他们突然发现，在某一面墙壁上的一个洞穴内，坐落的不是雕像，而是一个身穿鲜红袈裟的活生生的人！

俨然是一位方丈。

这死寂的空间，突然多了另一个人，两人的心里反倒有些慰藉。

“北邙山。”

“哦？北邙……既能来到此处，想必已经完成大禹未尽之事了吧……”

顾南雪不理，问道：“这是何处？”

“这是有缘人之处。少侠，你将在这里接受试炼。”

话音刚落，那方丈忽然佛珠一伸，施以内力，唐画徵便向上飞去，竟直直地被禁锢在方丈身侧。

唐画徵拿起手中的剑，意欲脱离方丈身侧，但那方丈内力实在深厚，唐画徵被他以掌力压制，丝毫动弹不得。

顾南雪瞬间跳起，意欲跨越那烛海，飞向洞穴，救下唐画徵。奈何那烛海移动迅速，且变幻莫测，硬生生地挡住了顾南雪的去路。

他一狠，伸出双手，舞动指尖，银丝从指尖飞出，刺向红烛。然而那蜡烛移动地实在太过迅速，细丝刚伸出，那蜡烛已变换了位置。

“接着！”唐画徵将自己的剑扔给顾南雪，而身体仍动弹不得。

顾南雪接过剑，身体旋起，向四周烛海一阵猛劈，瞬间砍掉了十几根蜡烛，蜡烛断成两截摔在地上。

然而，这时，室内忽然一阵震动，只见四周的神佛墙竟然在震动中向内移动了好几寸。顾南雪先是不以为意，直到又砍断了几支蜡烛之后，墙壁又向内移动了几寸，包括那方丈与唐画徵在内，即将隐入洞穴内的黑暗中。

……

“这是何意？”

“少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剑。否则，当这个烛海阵法被破坏，老衲与这位姑娘，将永远困于这堵厚厚的墙壁之内。”

“……玩弄人的机关！”

“老衲并非想要玩弄少侠，只是在行使自己的使命。”

若要救唐画徵，就必须突破这片烛海，然要突破这片烛海，就必须破坏此阵，又势必让她隐没于墙壁之后。

为今之计，只能小心灭掉烛火，而尽量不触动蜡烛本身。想着，顾南雪又拿起了剑。

他先是灭掉了几簇烛火，然而由于蜡烛不停的变换位置，又神秘莫测，顾南雪总是失手砍掉其它蜡烛，这不，唐画徵与那方丈又向内移动了几寸。

顾南雪再试，再试……却依然失手砍断蜡烛。

……

顾南雪顿时徒生一种无能为力之感。而这种感觉，太久远了。

十年前。

“烧护持，净国风！”

“烧护持，净国风！”

眼花缭乱的火把，激烈的口号，扭曲的脸，那个绝望的眼神……

而眼前的一切：无穷无尽的火焰，四周佛陀面目表情的脸，那个白色的身影……又与从前的记忆重叠。

顾南雪突然又头痛欲裂！

他讨厌这种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不要再重来一次！

此时的唐画徵，虽然被牵制，虽然即将隐入黑暗，但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和记忆中那个绝望的眼神一点也不相似，可是，她们身上却有着一种相似的力量。

顾南雪心中一动。

他再次进行了尝试。

“……少侠，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剑……”那方丈的话如同山野间的回声，重重响在他的耳边。

顾南雪再次在烛海间飞起，这次，他小心翼翼的使出自己的剑，缓缓灭掉一簇烛火后，立刻双手一用力，一转，一收剑，险险地避开了旁边移动的蜡烛，这一次，他没有失手砍断蜡烛。

一开始，为了避免破坏阵法，顾南雪花了好大劲，好长时间，才憋手蹩脚地灭掉了几簇烛火而已。

然而，后来他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在那不断变换的蜡烛之间，他的身影如同蛟龙，如同银蛇，不断转身，收手，旋转，翩跹……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够控制自己出剑的力度，方向……

唐画徵在那洞穴内，看着这一切，早已忘记自己是作为人质，而被禁锢在方丈身边。

她从没见过有人使过这样漂亮的剑法。而自己那把普普通通的剑，似乎也在顾南雪手中，变成了一柄宝剑。

然而她不太明白，顾南雪为何要救自己。

终于，顾南雪行云流水地灭掉了最后一根蜡烛，而唐画徵与方丈再也没有向墙内移动半寸。

顾南雪停下来，大汗淋漓，向唐画徵飞去。

此时方丈早已放开了在唐画徵身上的掌力。

顾南雪搂过唐画徵的腰，便轻易地将她救下，缓缓落到地上。

那方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柔和的神色：“少侠真是个仁义之人。老衲多谢少侠的救命之恩。”

“仁义？我只是讨厌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罢了。”顾南雪看了一眼唐画徵，放开她的腰。

方丈并未听他的辩白，继续说：“十多年前，这里来过另一个人。他和你很相似。”方丈说着，闭上双眼，忆起了往事，“那人是一个人来的，所以，我没有可以威胁他的东西。他肆无忌惮地破坏了阵法，后来是我害怕了，才强行终止了阵法……他是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一个毫无畏惧之人，是很强大，也很可怕的。”

回忆完往事，他又徐徐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看向顾南雪：“少侠和他不一样。你的心中，仍有畏惧。”

顾南雪一惊：“别自以为了解我……”

那方丈笑了笑，看向顾南雪手中的剑，和他指尖的指环，问道：“少侠为何习武？”

顾南雪狠狠地说：“因为我有想杀的人。”

那方丈会心一笑：“呵呵……错了，少侠。你习武，是因为你心中，仍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到底是什么呢？

唐画徵看向顾南雪。

顾南雪自嘲地一笑：“我早已一无所有，何来守护？”

“少侠，你已学会收剑，老衲也完成了使命，下次用剑的时候，请记住……”那方丈的目光坚定而悲悯，“并不是只有将敌人杀死，才能证明自己的强大。打倒敌人，却留下其性命，更是强者所为。”

那方丈突然坐化。

这宽敞的空间，终于又只剩下顾南雪与唐画徵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