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人嘻嘻哈哈地从门前的小路上走过来。

“二老汉，你跑这来了？”

“我们都在桥头上等着给你吹喇叭呢？”

孝成开着土味玩笑，人群中传出几声压抑的低笑。

“你田家人都死光，我这一门子都少不了一根鸡毛。”老头硬气地怼了回去。

“起开！”老人烟杆一挥，扫向暗笑的人群。

大家放声哄笑，纷纷闪向两边，在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志民跟在老人身后，轻松穿了过去。

孝成看了眼志民，把到嘴的话头生生咬断，吞了下去。

志民把老人送出小路，才转头回来，把大家让进院子。

院子靠东的空地，从分到这块宅基地就没动过，一直当作菜畦在用。

老屋刚进门的空地上放着两个小板凳，女人正在灶房里一边包饺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院子东北角的土墙边上垒着一堆堆大石头，那是志民专门找来以后起正屋时做地基用的。最角上是栓着铁栅栏的后门，外面就是志民家的玉米地。

后门旁边，一只大黄狗忧心忡忡地趴在窝里，慵懒厌倦地看着众人，满脸生无可恋。

“狗怎么不叫了？”

“这老家伙不中用了吧？”孝成混在人群中，隐晦地挽回一局。

“怎么跟城里狗一样，光吃肉，不咬人。”

“志民不在了，你来试一下，不把你撕成挂面才怪。”

“城里养的宠物狗，贼来了一巴掌拍死。”

“城里人报警快。”

“志民，你手机多少钱？”

“我这还不是我老同学为着有活了喊人方便嘛，六个人，每个人配了一个，钱从工资里面扣，一年时间，匀下来一个月也没多少钱。”志民含糊地解释。

“看人家那老同学，你怎么不好好念书呢？”

“我连一加一等于二都没学会，快别说了。”

“老师没教好。”

“村里哪个男人不是咱们老爸教的？你这么说，咱老爸气得能把棺材板都顶翻了。”

“咱老爸活来也好，看志民这新房修的，阔气！”

“我倒是还想敬两年孝呢。房不房的，真没啥。”志民连忙谦虚地笑笑。

“你真把咱老爸喊活，志民我知道，那肯定没话说，老二媳妇不把你吃了？”

隔壁墙上马上飞过来半盆水，哗哩哗啦泼在黄瓜架上，又断断续续跌落。地膜被砸得倒计时般滴答作响，却对这飞来横祸一筹莫展无能为力。

一个尖厉的声音开天辟地般叫喊道：

“谁死得快了？”

“看凶吗？”大家都噤声不语，吐着舌头，忍着笑窜进西屋。

秀珍挽着袖子从灶房转到正屋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往菜畦上四下张望，很快就被志民媳妇悄悄拉了回去。

“我把西红柿给嫂子拿下去。”

“我去我去。”

“你怕是要去看秀珍吧？”

“滚。”二牛兜起西红柿一溜烟去了灶房。

“你娃皮那么厚，脸居然还会红？”

“还是没上手的跑得快。”

屋里又闹腾起来，一阵调侃。

“旦娃这个二货，天天蹲到煤井里，图个啥？”

“就是，听人说西窑井前天又死两个。”

“只要不像去年冯矿整那么大动静，就没事。”

“死一半个人，跟白开水一样，都没味了。”

“旦娃还不如回来跟着志民干大工的活。”

“下井挣得多呀，我这活有个不好处，年底老板才催款要账发工资，平时也就给个生活费，有时候给摩托车加油的钱都没有。他就是嫌钱少才走的，干活没问题。”

志民赶紧解释着，生怕会被误解，他带工可没有容不下哪个人，穿小鞋逼谁走，更是从来不曾有，只要干活行，带谁不是带。

“那把媳妇一个人放屋里总不美劲。”

“吃自己饭，最有脸；耕自己地，腰不软。”旁边的人给了说话的一肘子。二牛扬着眉毛，笑眯眯地跑了回来。

“志民，听人说，咱们半坡头上要修新路，专门跑运煤车，真有这事？”虎林另外挑起个话头。

“人说运煤车多得跑不动，省道全辗成大坑了。”

“路确实不好，能把摩托车颠到飞起，外地车路不熟，吃大亏的数都数不过来，确实得重修。新运煤专线嘛，按规划是在咱们这儿，靠南边的高坡上。县上干事的也都在这么说，哪个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志民淡淡地说。

“要不栽些树苗子，到时候好说话。”有人机灵地提议。

“就怕树没老，你老了。”

“就怕树老了也没人修路。”更多人悲观地否决。

“树苗子能赔多少?盖个猪舍最好。”

“你怎么不盖个新房呢！”

“我又不是志民，盖得起砖瓦房吗？啥时候能买个摩托就好，盖新房是不敢想。”

“我这就起了两间，都还没忙完，动不动就没钱买料停活了，有啥羡慕的，上村里家家都是新房。”志民猝不及防，怎么转一圈，话题又绕回房子了。

“你楼都盖多少栋了，砖房不算啥，明年你自己包活，给咱村里也家家起新房。”

“到时候村里的活都找你，谁不找你，我找他。”根义豪横地大手一挥。

“那也得人家愿意。”志民笑笑，殷勤地给大家端来茶水，一次性的塑料杯歪歪扭扭，没有杯托，又不隔热，大家都小心接过来，转手还放在地桌上。

“那是你的话，我可不管他。志民缺啥了？大能人一个，谁家忙没帮过？是不是？”根义边说边扫视一圈，大家纷纷点头。

“志民，明年真自己包活吗？把我带上。”

“你磨你豆腐去，别抢，我说得早。”

“包活好啊，自己当老板，挣得多。你在那又带工，又管账，又是采购，又是厨师，晚上看料，白天有时候缺人还得上手干活，跟给自己干有啥区别呢？”虎林也撺掇着志民。

“是啊，就差签合同了，咱又不是不会写字。”

“跟了六七年，人情也还得差不多了，自己干吧！”

“干，怕啥！”

“干，只要有活，人管够。”

志民听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感觉心里挺美，却也收敛得只是笑笑，没说话。已经隐忍很久了，志民等待着一个破茧重生的时机。

以现在的形势，少说还有十年县域扩建，县城建完建农村，再来至少十年的乡村大翻新，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一飞冲天。

“新闻上说的项目都挺大的，到时候咱也搞一个。”

“心够野呀，你离了县城都找不到北。”

“能赶上开工就行，来不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就你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