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溶成漆黑的墨，蛰伏在奥拉斯都最脆弱的时刻。

灰暗的房间里，灯泡的碎渣隐隐泛出幽光，被践踏后分离四散。

指节分明的手把玩着那瓶透明的液体，下一秒，木塞就落到了水泥地上。

“小元......”易凌洲的声音在黑暗中微弱地传来，黑影停下动作，快步走到床旁。

后者只是在梦呓。

易元静静地凝望着那道蜷缩的身影，没有窗的房间里空气因为瘀滞而浑浊不堪，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缓缓转身，将玻璃瓶扔进了垃圾堆里，液体淌进墙角的裂缝，渐渐消失无踪。

黑夜里，一道人影爬上了曹家的房檐。

“方家的小丫头明天也要去报到？”微弱的烛光下，年过半百的曹柄摇晃着手里的碧青色酒体，目光灼灼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是，父亲。”曹栋趴在地上，声音瓮瓮传出。

身为奥拉斯都国监之子，曹栋在外一向嚣张跋扈，睚眦必报，可回到家里，面对眼前这个掌管整个奥拉斯都军事与刑罚的男人，他总是有着不可名状的畏惧。

是的，没有敬畏，只有恐惧。

他的眼神就像是沼泽地里湿冷的蛇，每一针目光都别有目的。

“父亲，您是想......”曹栋不敢抬头。

“啊......”曹柄伸出长舌舔走了嘴角的酒滴，“我可是太久没有见她了，尤其是那双眼睛......终于长大了。”碧青的酒水再一次顺着他的嘴角流下，顺着粗糙的脖颈，浸**他的丝绸睡袍。

曹栋浑身发毛。

——

巍峨的厄普赛仑山脉环抱在琴河优雅的裙摆间，默默注视着奥拉斯都的兴衰更迭。在它为数不多的平坦地带，坐落着整个奥拉斯都的心脏——福伦萨学院——人族的战力储备中心。

是夜，福伦萨学院的教务部。

“今年这十个孩子的异能素质都不错，虽然达不到超凡的水平，但也不算是鸡肋的强变异。”柯林教员扶了扶镜框，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葛杉，你把第二隔间第五排从左往右数第十三本档案拿下来。”柯林没抬头，朝摊在真皮沙发上无所事事的人喊道。

“你要什么信息直接说，我帮你看就行，我懒得跑过去拿。”被称作葛杉的教员此时正闭目养神。

“行，那你帮我看看第三十二页。”柯林也没跟他客气。

“既往的异能统计分析表，你要这个干什么？诶，它们看起来不太妙，这变异量的折线近十年怎么一直在下降。”葛杉终于睁开眼，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果然......”柯林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这就是我担心的。伽马计划迄今已过三百年，奥拉斯都的人们逐渐适应了这项计划，但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恐怕计划的收益成本比会越来越低。”

“葛杉，人皇下达御令了，这一批必须得好好培养，他担心三大族按捺不住那么久了。”柯林看着眼前十个人的信息，有些忧虑。

“不管怎么培养，他们都只是强变异，能量级恐怕不足以抗衡。”葛杉绕过办公桌，走到柯林身后。

“我们没得选择，现在奥拉斯都现存的超凡变异者远远低于理论占比，我们和三大族的实力依旧悬殊。哎，只希望和平协议再维持久一些，至少得等更多的超凡出现。”超凡和强变异的能量级是指数级别的差异，只有他们才足以形成对三大族的震慑。

柯林和葛杉的脸色有些难看，照这个趋势看来，概率甚微。

“明天入学典礼就要开始了，你们赶紧去休息。”一道苍老的声音穿透花梨木门盘旋的红纹划破了办公室低沉的气压。

“赫司院长。”柯林和葛杉站身迎接，“您怎么这么晚还在学院？”

金制猫头鹰的杖首被包纳在赫司宽大的手掌，底脚在行进间陷进洛可可地毯繁复的花纹中，厚实的沙发包裹住他瘦小的身体，赫司重重叹了口气。

柯林和葛杉坐直了身子。

“今夜星象有异，我心里有些不安。”赫司院长转着手里的图章扳指，缓缓开口。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赫司没接话，反问道：“这次的人都在名单里面了吗？”

想起激活仪式前呈递给人皇的卜辞，他总觉得，他们漏掉了什么。

这些名门望族的孩子，根本不足以影响他的星盘图。

“是。刚好十个孩子，甚至还有一个平民。”柯林把名单推给赫司。

赫司院长一怔，视线落在了唯一一个平民孩子身上——田通，异能：秘术。

这是什么能力？

一个不存在于他既往占卜里的人，

难道......那个预言中的人真的是这个孩子？

赫司带走了田通的档案。

福伦萨的入学典礼是每年奥拉斯都最盛大的庆典之一，夹道欢送，张灯结彩，如雪的骏马托载着整个人族的希望，在欣羡的目光中，迈向至高无上的荣誉。

方橙靠在花车的软塌上闭目养神。小臂的挫伤已经被遮盖，穿着福伦萨制服的她第一次显得没那么乖张。

周围的喧闹渐行渐远。

"方小姐，我们到了。我扶您下车吧。"一道客套的声音打破了她的睡意，方橙掀开帘子，避开了来人的手。

"没事，我可以自己下来。"

落地的那一刻，方橙才发现，他们不过才到厄普赛仑山脉的脚底，向上眺望，入目是遮天蔽日的丛林，丝毫不见福伦萨学院的倩影。

“我们怎么上去？”方橙扭头朝迎宾者问道，可除了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缩影，那还见什么人影。

那头，观礼堂已座无虚席，新人被安排礼堂前排，身后则是一众福伦萨的在读学子。

赫司看着前排正中突兀的空位，神色不悦，拐杖敲了敲柯林身前的地板，后者连忙起身鞠躬致歉，而后赶紧拉着葛杉退出了观礼堂。

"怎么回事？人还没到？"

“派去的人明明早就接上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再联系一下。”柯林从胸前掏出一个怀表样式的物件，指尖轻动，一幅投影便出现在了眼前。

黑暗里有幽幽的白光，周围似乎有杂乱的鸟鸣，柯林的心沉了下去："出事了......"

暗青色的光在少女手中闪烁，仔细看去，悬浮在掌心上的是一方魔方样式的发光体，而此时青光魔方的主人，正警惕着四周，试图寻找通往福伦萨的方向。

自被人抛下，方橙已经在这片区域转悠近半小时，周围的景色不断变换，但方橙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原地打转。

危险像是笼罩在外的一层薄壳，不再逼近，却从未消散，她像是进入了一场猫鼠游戏。

曼陀罗的气息随着晨岚在林间扩散，方橙开始视物不清，疲软感透过皮肤控制了她的神经，她想要扶住杉木高挺的枝干，却失去控制栽倒在地，最终失去了意识。

潜伏的毒蛇终于盘旋出动，碾过碧青色的酒浆，朝梦寐以求的少女缓缓走去。

这是他建造的幻境，在这里一切都将成为烂进棺材里的秘密。

包括他不为人知的兽性。

魔方的青光明明暗暗，终于彻底湮灭，像是少女最后一层盔甲也即将成为历史的印记。

曹柄脸上是肆无忌惮的笑意，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朝着少女白皙的皮肤袭去。

还有一寸，只有一寸了。

"喂，你在干什么？"一道清冷的嗓音犹如利箭，瞬间刺破了男人的道貌岸然。

曹柄猛然回头，瞬间阴冷的目光像喷射的毒液，直直**了黑袍下深灰的瞳孔里，然而下一秒，恰似利刃入海，瞬间消失地无隐无踪。

少年的眼里盛满了轻蔑的笑意。

曹柄怒火中烧。

然而下一秒，密密麻麻的湿冷感爬进了他的心里，他才意识到，现在他们所在之处是他建造的幻境。

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你是谁？"曹柄收起眼底短暂的慌乱，缓缓起身面向少年，俨然一副久居高位的模样。

因为他能清楚感受到，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一丝异能气息。

不过是个普通人，竟敢对他颐指气使！

"没想到，堂堂国监居然干这种下作的勾当。原来所谓救国救民的异能，不过是满足你们阴沟里**的工具。"曹柄的气势在来人面前恍若未见，黑袍的遮挡下，只露出少年凉薄的唇，说话间，他始终噙着淡淡的笑，不知是在嘲讽什么。

曹柄像是被踩了尾巴，没有一个上位者能够容忍蝼蚁的冒犯。他猛然翻手，一个巨大的菱形暗影陡然出现在树林上空，一挥手，暗影便如钟摆般晃动起来，巨大的眩晕攻击便直直朝易元而去。

这是催眠术第一次以真身现世，小屁孩，这就是你狂妄的代价！

曹柄在心里狂笑，身后的佳宴还在等待着他的享用，他没那么多时间浪费。

精神风暴息止，曹柄噙着抹胜利者的微笑，缓缓转身。

闹剧结束了。

该吃饭了。

"你好像很自信？"

什么？

曹柄迅速转身，只见黑袍少年依旧端坐原位，有些无聊地摆弄着手指。

"这就是国监大人的能力？"说话间，一片落叶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少年掌心，他温柔一笑，将叶片轻轻放回了枝干，而后扭头看向树下的人，宛如冬日的肃杀。

曹柄心下一沉。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没有效果？"

"你不配知道这些事情。"说罢易元从树上跳了下来。

曹柄见势向他直冲而去。肉搏这个人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然而下一秒，他却发现自己穿透了少年的身体。

什......么？

眼底是再也掩不住的惊恐。

"你......你是灵族！？"

他终于明白精神攻击为什么对眼前这个少年无效了，他这是碰上了祖师爷！

不行，他要报告给人皇！

不，不能，这样他的所作所为就彻底暴露了！

易元不知道曹柄内心的风起云涌，精神攻击对于能够将波动实体化的他而言，全然失去了迷惑的属性。而显然，身体的状况，不过是他突然发病了。

原本想要给曹家一个教训的他，无意间听到了曹柄恶心的计划，无论如何他也是不能不管的。

曹柄还在自己想象里的恐惧中浮沉。突然，厄普赛仑山上传来一声枭啸，是福伦萨学院的人来了。

曹柄趁着少年闻声扭头的一瞬间，仓惶而逃。

幻境即刻消散。

易元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见事情已然解决，转身就要离去。

"你是谁？"精神控制撤离的瞬间，方橙的意识已经归位，她摇晃着身子站起，入目的就是一道高挑的黑色身影，立时，魔方的青光开始如潮水般涌出，直直地对准少年的背影。

易元没有回头，空气里躁动的粒子不断在他周身凝聚，他知道他进入了攻击范围。然而，粒子波动的轨迹有些失控，显然它的主人还并不能全然掌握它。

"你的异能才刚刚觉醒，掌握并不熟练，我劝你最好不要随意使用。"熟悉的清冷声音传入方橙耳中，她一愣，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转过来。"方橙向眼前的人吼道。

"噗嗤"黑袍人笑了，方橙有些气恼，这是在嘲笑她？

她双手合十，操纵着魔方，瞬间，周围的落叶腾空而起，犹如锐利的刀片，密集地环绕着黑袍人。

"原来这才是你的能力，操纵术。不愧是方家的掌上明珠。"说实话，易元有些羡慕，如果他也有这样的能力，易凌洲也不会再受欺负。

玛刹快要移行至当空，他得赶紧回去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话放在这里，让你晕倒的不是我，你应该也能感觉到，我没有异能，我不过是偶然路过，也许想要伤害你的人担心事情败露，所以逃走了，你如果愿意，可以叫我半个救命恩人，如果不愿意，就当我是个屁，放了吧。"说完，易元没再管方橙的反应，直接朝回城的方向走去。

方橙赶紧收手，才避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被百叶割喉。

福伦萨学院的入学典礼早已结束，枭引领着柯林一行人找到方橙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杉木脚下。

干练的高马尾披落在少女肩上，即使是福伦萨学院的制服也没能柔化她眼底的锐利，风吹过，像一尊古老的玉石像。柯林小心地上前唤了一声，少女闻声抬头，她仿佛看见了风沙里发荣滋长的荆棘丛。

那不是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眼神。

方橙被接回了福伦萨学院，赫司在听闻她和柯林的讲述后勃然大怒。

从来没有人敢在福伦萨面前动手脚，这是对福伦萨的侮辱！

他作势就要上报皇宫，却被方橙拦了下来。

"赫司院长，很感谢您的关心，但我想，也许这并不是上报的好时机。"方橙劝解道。

"为什么这么说？"赫司有些不明所以，寻常人家小姑娘巴不得全世界都帮她打抱不平，他更是一早就听说方橙小霸王的名号，还以为这一番行动应该能够缓解方家怒火，可没想到，却遭到了拒绝。

"赫司院长，我认为敢并且能够在奥拉斯都几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不会是个普通人，这就意味着他的力量盘根错节，无论最后查清楚与否，这个人恐怕大概率都是不能动的人。所以，无用功就没有必要做了。"方橙言之凿凿，但现在其实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人。

"你说的也有道理......哎，现在的奥拉斯都已经不是曾经的奥拉斯都了......"赫司重重叹了口气。

"院长......"柯林上前扶住赫司。

"福伦萨的存在，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我已经分不清了。"赫司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质疑的是什么。

"对了，院长，今天除了我以外，所有新生都到场报到了吗？"方橙突然开口问到。

"是的，方小姐。"柯林替院长回答到。

方橙微蹙的眉头被赫司敏锐地捕捉，他压住心底升腾的猜想，装作不经意地缓缓开口："怎么了？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说他救了我。"

"什么？难道这不会就是那位凶手吗？你看到他的脸了吗？"柯林显然比赫司更激动。

"他......应该不是......他的身上没有异能的气息。但我总觉得他很熟悉，他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方橙摸索着下巴，回忆的凝滞让她有些烦躁。

"啊，没有异能啊，那应该不是。"柯林松了一口气，她差点以为亲手放走罪魁祸首的抓马剧情就要上演了。

只是赫司却陷入了沉思。

因为他和方橙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一个非异能者，到底如何从一个异能者手上救下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