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太闹，等到范喜良补完觉，再醒来已经临近中午。

一番简单收拾，他打着哈切，伸着懒腰，平生第一次站到了王府门口。王府不愧是高门大户，门槛的高度都快到他的大腿了。

“郎君，快到午膳时间了，要不我们吃完饭再出门吧？我这肚子都饿了……”跟在身后的大力摸着圆胖的肚子，那肚子正发出咕咕的肠鸣，怕是饿惨了吧。

大力正是范喜良脑子不大聪明的书童，十三岁的年纪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一身蛮肉都快撑破了棉布衣衫。整日不是吃，就是在吃的路上。

范喜良一勾唇，懒洋洋地说：“今日换换口味，我们去酒肆打打牙祭。”看着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范喜良正欲踏过高高的门槛。

“拜见三郎。”

范喜良被叫声打断，无奈收回了高抬的腿。

他眯着眼打量着来人：“原来是何管家啊……”

随即又快步跳过了门槛：“你不帮我找夫子，来这里干嘛？”

“三郎当心啊，门槛那么高，万一摔着了那可如何是好？”何管家语气着急，手上去不急不缓，扶范喜良的手有着莫名的压力。

“您要出门怎么不叫奴才呢？奴才这就给你备辆马车……”

还未等范喜良回话，一声马儿嘶鸣在门口响起。随着何管家一声“请吧”，八岁的范喜良被请上了车。

掀起车帘，便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十岁左右的年纪，孩子的身形却有着成人的神态。穿着青色金边的精致衣衫，手中把玩着一把白玉折扇。

折扇在他修长的指尖不停转动。冠玉一般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明亮的狐狸眼，虽然好看，但不禁令人心生防备。

是他？范喜良不禁心生警惕。万年见不着一面的“亲人”突然出现在此，不知要作什么妖了。

范喜良泰然自若：“二哥好啊。” 随手打了个招呼，随即跳上了马车。

狐狸眼笑得更深了：“三弟还是那么随性洒脱。上次见三弟还是在端午家宴上，两月未见，二哥想你可想的紧。”

范喜良自顾自地往马车里挤，一屁股坐到了狐狸眼的对面。他也不搭话，直接就着座椅半躺起来，原本宽敞的车厢一下子变得拥挤。

马车外传来奴才的问话：“两位郎君，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狐狸眼也不觉尴尬，啪嗒一声，折扇瞬间展开，遮挡住了他半张玉一般莹润的脸：“三弟要去哪儿？二哥今日有空，我们二人也许久未见，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出来玩玩。”

范喜良勾唇一笑，露出漂亮的梨涡，却吐出最无情的话语：“你不是知道吗？”

随即便闭上了双眼，翘起了二郎腿，默不作声了。

狐狸眼轻咳一声，啪嗒一声收起折扇，对自己的书童道：“阿陌，去朝露酒肆。”

果真如范喜良所料，看来自己的行程是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啊！何必如此装模做样？！

随着马蹄轻踏，王府的马车轻轻晃动了起来。

窗外人声鼎沸，车内静默无声。

直到前方酒旗招摇，狐狸眼的二郎才出声：“三弟，我们到了。”

两人刚下马车，店家就一脸笑意，弯腰拱手，从酒肆内走出，来到二郎面前，道：“欢迎欢迎，二位小郎君这是住店还是打尖呢？”

范喜良往里瞄了一眼。奇了，会稽郡最好的酒肆今日倒是门可罗雀，堂内竟然只摆着几张空桌子。

更奇的是，如今已是夏末，但暑气依然难消。这店内未见冰鉴之物，却是清凉刺骨，范喜良眉头微微一皱。

他快步向前，一溜烟便闯进了大堂。店家急得一阵小跑，片刻便追了上来。

只听狐狸眼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自己身后响起：“店家可有二楼雅座？今日我携家弟来此就餐，好酒好菜都给我们送上。”

店家一脸歉意，腰弯得更低了：“真不好意思，二位小郎君。本店今日被平宁王包了，殿下正在此与友人办一场脍食宴，因此……”

狐狸眼啪塔一声打开折扇：“哦，那可真巧。”随即大声对范喜良道：“二弟，祖父竟然也在酒肆中。我们也有月余未见到祖父了，要不我们一同前去拜会一番？”

范喜良不置可否。

店家倒是一脸惊喜：“原来二位小郎君是平宁王的金孙，那就没有问题了。快请快请！阿大，快上去通传，就说王府的两位小郎君到了。”

“两位，这边请。”店家将两位带到了一处楼梯旁，上面隐隐传来丝竹管乐之音。

范喜良朝上瞄了眼，可惜现在的自己还是个小豆丁，压根什么也看不到。突然，他眉头一紧，凉意更甚，仿佛沿着他裸露的手背不断往上攀爬，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他朝冷意的源头望去，那是楼梯旁的一处小门。没有门，只是简单挂了一张深色的帘布，长度几近地面，冷气就是从那里倾泻而出。

他突然转身抬脚，一溜烟朝那儿跑去。

奇怪的举动惹得狐狸眼在身后大声叫唤：“三弟这是去哪儿？祖父还在楼上等我们呢。”

范喜良头也不回地回了两个字：“拉屎。”

狐狸眼收起折扇，一拍脑袋：“三弟速去速回，勿让祖父等得着急。”

回他的是范喜良早已不见的背影。

狐狸眼在店家的带领下踏上了二楼雅座。平宁王正和他三位友人跪坐着，推杯换盏。一侧的乐伎们正弹着琵琶和箜篌，婉转空灵的声音唱着时下流行的《采荷曲》。

另一侧的矮几上，一个身戴围裙的胖男人正擦拭着一把极细极长的刀，薄如蝉翼的刀刃透着森冷的光芒。身旁的桶里，一条身形椭圆、身上布满了小刺的怪鱼在水中游弋。

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狐狸眼就将眼前的场景尽收眼底。

他躬身上前，规规矩矩地作揖，道：“孙儿姜鸿儒拜见祖父。”

然后又对其他三位一一作揖：“小子姜鸿儒见过谢郡守、卢老太公、汪老太公。”

平宁王轻抚飘逸柔顺的胡须，若有所思：“二郎啊，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吗？”

姜鸿儒：“难得碰到三弟想出府游玩，作为兄长的，便作陪想来此尝尝珍馐。正巧祖父在此，便想叨扰一二。”

“殿下，这位就是你家刚考上太学的二郎吧，史上年纪最小的太学生。啧啧啧，小小年纪不同凡响啊。”平宁王左手位的老者笑着问道，正是会稽郡郡守谢望殊。

“太学可是我朝第一学府，这般年纪能够考上，实属不易啊。”附和的正是右首位的老者，他面容祥和，令人望而生喜。正是范阳卢氏太公——卢杞。

狐狸眼不卑不亢：“承蒙谢郡守和卢老太公的抬爱，小子定当加倍努力。”

“哼。”平宁王轻轻啜了一口小酒，山阴甜酒的醇香顿时浸入口鼻，舒爽无比，一扫心中的烦腻。他放下酒杯，淡淡地道：“庶子之子，何用之有？”

狐狸眼的笑容瞬间僵硬，全场鸦雀无声。

还是卢老太公打破了僵局：“要说读书还是王府大郎最在行。七岁一篇《建邺赋》便已名动大梁，被陛下钦点成了皇子伴读。”

平宁王勾起唇角，十分得意。随即又斜睨了一眼站得笔直的狐狸眼，道：“大郎比你也大不了几日，竟差如此之多。”

狐狸眼连忙躬身回答：“是孙儿平日学习懈怠了，孙儿这就回家日夜苦读。”

谢郡守哈哈大笑：“你个老家伙，自己学问不咋地，倒逼着子孙成器，也不害臊。”

一直默不作声的汪老太公也出言附和：“老夫看如今这些小辈，放眼整个大梁，谁还能比得过你家慕白？倒是为难你家二郎了。”

卢老太公也笑道：“二郎不必着急回去，难得碰上，就此用膳吧。今日恰好有新鲜肺鱼，佐以吴师傅绝妙刀工，方能呈现这脍食的美妙口感。你当真有口福了。”

狐狸眼不敢动，直到平宁王一声令下，他才在下首就坐。

谢郡守见状，道：“要说你这老家伙也真会生，大郎是皇子伴读，二郎是太学最小学生，三郎又是皇家赘婿，未来国父。个个都是才俊，前途无量啊，真是令老夫羡慕得紧。”

平宁王得意得大笑：“承蒙同辈衬托。不过嘛，你谢家小辈也是不错滴，兴趣多样，各有所长，谢公何必妄自菲薄。”

谢郡守握酒杯的动作一滞，不置可否：“哦？”

平宁王见状更是得意:“本王记得谢家有一小辈就酷爱操持田间事物，不仅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更爱亲自挑粪担水。啧啧，当真有趣。”

谢郡守脸色大变，默默地仰首饮尽杯中美酒。

平宁王见状更是得意，一连痛饮了三大杯。

席间谈话此起彼伏，全然忘了缩在一旁的姜鸿儒。笑眯眯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握着白玉折扇的手因为用力过猛，都泛了白。

“对了二郎，差点儿忘了，你三弟呢？不是和你一道前来的吗？”喝大了的平宁王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位孙子，出声问道。